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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节(1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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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,心头恼闷,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……走过厨房,把电灯一开,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,各有各的鼾声,在灯光下张着嘴。竹竿上晾的蓝布围裙,没绞干,缓缓往下滴水,“搭——搭——搭——”

寂静里,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,微微地咯咯叫着,宝滟自己开了门出去,觉得一切都是亵渎。

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——只这一次。

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,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,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,他的思想是简单的,宝滟害怕起来。当着许多人,他看着她,显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,只剩下她的嘴唇。她怕他在人前夫礼,不大肯来了,于是他约她出去。

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,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。

“要早一点打来,”他叮嘱。

“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——够早么?”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,藏过了她的伤心。

常常一同出去,他吻够了她,又有别的指望,于是她想,还是到他家来的好。他和她考虑到离婚的问题,这样想,那样想,只是痛苦着。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,孩子们也遭殃。宝滟加倍地抚慰他们,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,去厨房里忙出忙进。罗太太疑心她,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。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,并没有错疑,因为宝滟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,也不大哭了。

有一天黄昏时候,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。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,蓝水淋漓一大块渍子,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。老妈子上前去搀,口中数落道:“我们先生也真是!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——三个月了哩!”

宝滟呆了一呆,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,沙着喉咙责问:“你怎么能够——你怎么能够——”眼泪继续流下来。

她吸住了气,推开了潜之,又来劝罗太太,扶她坐下了,一手圈住她,哄她道:“理他呢。简直疯了,越闹越不像样了,你知道他的脾气的,不同他计较!三个月了!”她慌里慌张,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:“也该预备起来了,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。喂,宝宝,要做哥哥了,以后不作兴哭了,听妈妈的话,听爸爸的话,知道了吗?”

她走了出来,已经是晚上了,下着银丝细雨,天老是暗不下来,一切都是淡淡的,淡灰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,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。都还没点灯,望过去只有远远的一盏灯,才看到,它霎一霎,就熄灭了。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,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。她就说:“我许久没去了。希望他们快乐。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。”

“他呢?”

“他还是瘦,更瘦了,瘦得像竹竿,真正一点点!”她把手合拢来比着。

“哎哟!”

“他有肺病,看样子不久要死了。”她凄清地微笑着,原谅了他。“呵,爱玲,到现在,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,只当我在那里,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,爱玲,你替我想想,我应当怎么样呢?”

“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。但是,为什么不试着看看,可有什么别的人,也许有你喜欢的呢?”

她带着笑叹息了。“爱玲,现在的上海……是个人物,也不会在上海了!”

“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?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,内地大概有的。”

她微笑着,眼睛里却荒凉起来。

我又说:“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?”

她扯着袖口,低头看着青绸里子。“他有三个小孩,小孩是无辜的,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罢?”太阳光里,珍珠兰的影子,细细的一枝一叶,小朵的花,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。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。“可是宝滟,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,我可以告诉你,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。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,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。无论如何,现在你痛苦,他痛苦,这倒是真的。”

她想了半天。“不过你不知道,他就是离了婚,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,怎么能同他结婚呢?”

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。

(一九四四年十一月)

等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。白漆~子里面,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:“嗳唷哇!嗳唷哇,庞先生——等一息,下趟,庞先生——庞先生,下趟再——”庞先生笑了,背了一串歌诀,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,如同琥珀念珠,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,古老平安托福。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,神经,科学化的解释。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,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,配着玻璃框子,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。男子渐渐不叫痛了,冷不防还漏出一句“嗳唷哇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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